我蹲在老宅斑駁的竹籬前,看最后一朵芍藥在青灰的天色里搖晃。那些垂墜的花瓣仿佛浸飽了陳年黃酒的縐紗,泛著近乎悲壯的嫣紅。母親總說這叢芍藥是她的嫁妝,我卻覺得它更像固執的守墓人——龜裂的根莖早被歲月蛀成蜂巢,偏要年復一年從腐土里掙出這般驚心動魄的美。
十二歲那年的驚蟄雷雨來得格外早。子時的霹靂炸開時,我攥著褪色的藍印花被縮在床角。紗窗外忽明忽暗的光影里,母親披著祖父留下的棕櫚蓑衣,正用細竹竿給東倒西歪的花枝支起傘骨。雨水順著她的鬢角織成珠簾,而那些深碧的葉片在電光中舒展如觀音的千手,接住她蓑衣上墜落的星子。后來翻爛的《本草綱目》告訴我,這些虬曲的根在藥屜里叫“赤芍”,味苦性寒,最宜清淤血熱。
七月流火裹著掛號信撲進院門時,母親正跪在芍藥叢中分株。她沾著黑泥的拇指摩挲錄取通知上的燙金字,忽然說:“古時候送別要贈芍藥,所以它也叫將離草。”斷根處滲出的漿汁染紅她的指甲,像黃昏咬破了云霞。臨行前夜,樟木箱底多出個粗布包,打開是曬得酥脆的花瓣。火車啟動時,我看見她站在月臺揮動的手帕,那抹殘紅在風里忽上忽下,恍若那年雨中不肯凋零的最后一朵。
如今我棲居的鋼筋森林里,芍藥是花店冰柜中的奢侈品。那些裹著塑料紙的花苞太過工整,像被馴服的春天標本。赤芍茶褐色茶湯騰起的熱氣中,忽然浮現老宅庭院的光景——母親總把凋謝的花瓣埋進葡萄架下,她說最盛大的告別往往寂靜無聲。就像芍藥褪去霓裳后,地下的根正默默熬煮著苦澀的良藥,等待某個離家的游子,在異鄉的寒夜里想起土壤深處的暖。
窗臺上養了三年的芍藥終于抽芽了。新生的嫩莖穿過防盜網縫隙,朝著故鄉的方向微微傾斜。快遞箱里母親捎來的根塊還裹著老家的泥,我忽然讀懂了她從未說出口的箴言:有些花要用整個寒冬積攢勇氣,才能在春盡時開出最灼目的笑靨;有些人得走過萬里蓬山,才明白最苦的根莖里,藏著最溫柔的處方。
趙紫玉 長春市文理高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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